■ 何光偉
  不要叫我“農民工”!作為一名從農村來城市打工的“90後”,葉忠林非常討厭這三個字。這位23歲的小伙子認為,“農民工”是帶有強烈歧視色彩的字眼,他希望廢除這個稱呼。
  葉忠林最近丟失了身份證,開始以為必須要回到農村老家才能補辦,後來上網查詢並去轄區派出所咨詢後發現,只要將照片採集傳回老家的派出所,也能搞定。不過他依然為此費了不少周折。而如果擁有城市戶籍,他就不用這麼麻煩了。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早前發佈的《2012年度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事業發展統計公報》稱,2012年全國農民工總量達到26261萬人,比上年增加983萬人,其中外出農民工16336萬人。
  在新增加的農民工中,新生代農民工占了相當大的比例。與父輩的忍辱負重、任勞任怨不同,他們不願再在壓在農民工頭上的“三座大山”——低薪、加班和各種嚴苛的規章制度下麵工作,渴望過上一種輕鬆、自由、舒適的嶄新打工生活。
  但這完全是一種奢望。事實上,游走在城市和鄉村之間的新生代農民工,既未能融入都市生活,又無法再回到農村種地。
  “農民為什麼到城市工作,這是根本問題;而制約農民工的戶籍,則是根源問題”。農民工公益服務組織,蘇州工友家園創始人、同為農民工的全桂榮對記者說。他呼籲放開戶籍政策,讓更多的農民工成為城市居民,享受相應的福利待遇,這樣他們才會對未來更有盼頭。
  壹.“上學沒有未來”
  2006年7月26日,葉忠林今生最難忘的一個日子。這一天,只有16歲的他離開學校,從老家陝西安康坐上火車,來到“世界工廠”廣東東莞,開始了自己的“打工仔”生活。
  葉忠林至今仍然記得下火車後的情景,城市的熱鬧讓他覺得那麼陌生,“總是傻傻地看著所有的東西”。進工廠後,工友們都嘲笑他是土包子。他一路南下一直穿著一套西服,“那是我當時最好的衣服,在火車上就被人鄙視過,有人覺得打工不該穿西服。”直到進車間換工作服,他才脫掉身上的西服。
  從熟悉的學校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葉忠林感到很茫然。但對於他這個農村娃來說,打工,是輟學後的唯一選擇。
  葉忠林的老家安康位於川、陝、鄂、渝四省市交接部,以山地居多。這裡的村民一般只有兩條出路:去山西挖煤,或者在家種地。地里基本不種莊稼,種煙葉。
  在1998年的那次洪水中,葉忠林家被淹,不得不從安康市漢濱區東鎮鄉青坪村搬到營盤村王家坡三組居住。而在不久前的一次鄉鎮合併中,他們又成了茨溝鎮人。
  葉忠林的父親是一位農村代課教師,一邊教書一邊種煙葉,為了增加收入,他甚至撿起了鄰居們棄耕的土地種煙葉。葉父總是拿別的孩子跟自己的兒子比,這讓葉忠林壓力很大。
  在學校里,葉忠林的成績一般能排在年級前五名,但老師又總喜歡用成績排在一、二名的同學和葉忠林比,這也讓他很不舒服。久而久之,父親的期望和學習競爭的加劇,讓葉忠林感覺到在學校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他最終決定放棄讀書,外出打工。
  葉忠林糾結了很久才做出這個決定。村裡的同齡人,沒讀書的都去打工了,回來後都很風光,這更加堅定了葉忠林“外出打工比在家裡好”的信心。而如果繼續讀書,他甚至連學費都得向人借。此外,畢業後能否找到一份好工作,也成了難以確定的因素。
  “上學沒有未來”,葉忠林說去工廠也能學習,他最終說服了父親放自己出門。
  貳.不希望再“吃苦”
  與仍顯懵懂的葉忠林相比,來自安徽省宿州市的劉徐對於社會與工作有了更深的理解。劉徐,因為出生在鄰近的江蘇省徐州市,父母便為他取了這個名。雖然今年只有28歲,卻已隻身在外闖盪多年。
  他離開學校後就開始學習汽車維修,出師後一直從事繁重、骯髒的汽車修理工作。“衣服上經常沾滿油污,甚至連臉上都是黑黑的。” 劉徐告訴記者。如果不是他自己陳述,沒有人會想到,這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以前的工作環境是什麼樣子。
  不僅工作環境差,上下班和生活也沒有規律。由於修理汽車是給私人個體戶幹活,事情多的時候,常常要加班,有時甚至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原本以為自己乾的是技術活,不料卻是個苦力。臟、累、工資低卻成為劉徐心底抹不掉的陰影。
  他後來不得不放棄汽車維修工作,南下蘇州,在吳中區木瀆鎮的一家工廠找了份稍微“體面”點的事情做。在這裡,劉徐成了一名機械師。雖然工資還不如他在徐州修汽車時高,但值得欣慰的是,至少他可以跟廠里的工友們一起按時上下班。
  按時上下班,正成為劉徐這樣的中國新生代農民工追求的生活,他們已經不願再像父輩那樣整天被“圈”在工地上“吃苦”或在工廠裡加班加點了。
  劉徐所在的木瀆鎮,工廠工人的月薪一般在3000元左右;建築工人則能拿到200元/天,木工和鋼筋工更高些,在200-300元/天。算下來,月收入與一個城市白領差不多。
  但劉徐說他絕不會到建築工地上去工作,因為太苦太累。年輕的農民工都希望擁有一份既輕鬆又能賺錢的工作,這已經成為他們追求的目標。
  剛到工廠那會兒,劉徐下班後還會去網吧玩玩游戲,現在他已很少再去網吧,但也不願意加班。問題是,不加班,錢從哪裡來?
  中華全國總工會此前的調查表明,許多企業按當地城市最低標準支付工資,農民工為了增加收入只能大量超時加班。調查報告還指出,新生代農民工在勞資關係方面仍處於弱勢的地位,難以要求更多的薪資。
  全桂榮在走訪中發現,普通工人如果不加班,就只能拿最低工資。而一般城市的最低工資,工人生存都是問題,更不用說養家糊口了。
  一方面,是生活成本和物質生活期望值的不斷提高;另一方面,是人民幣購買力的下降,劉徐和他的工友們近3000元/月的薪水顯得過於微薄了。
  叄.城裡無處安身
  相比埋頭賺錢、幹完就走的第一代農民工,新生代農民工更希望能留下來,成為城市的一分子。事實上,很多人從踏入城市的那天起,就在為定居城市而苦苦努力。但戶籍問題將他們的夢想無情擊碎。
  在全桂榮看來,農民工既是農民也是工人,他們同時擁有農民和工人兩個身份。但很多時候,“髒亂差”成了農民工的代名詞,他們在惡劣的環境中辛苦工作、艱難生活,卻沒有什麼社會保障,“這是件很悲慘的事情”。
  戶籍問題成為農民工無法獲得醫保、社保等相應社會福利的根源。多年來壓低農產品價格、提高工業產品價格造成的剪刀差,不僅讓城鄉差距越來越大,也讓城市戶口成為“香餑餑”。大部分農民工買不起住房,城裡的廉租房、公租房不會向外來人口開放。此外,子女教育等問題也在困擾著農民工。
  全國人大財經委的調研報告曾指出,“當前,圍繞人的城鎮化,要把常住人口市民化作為首要任務,逐步實現進城務工農民及其家屬能享受所在地城鎮居民等同的公共服務”。
  報告認為,鑒於進城務工農民及其家屬數量巨大,只能逐步實現,可先解決舉家遷徙或長期在城務工人員的社會保障和隨遷子女就學問題,加快推進養老保險關係跨地區轉移接續。
  中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新聞發言人尹成基10月25日稱,要進一步擴大社會保障覆蓋面。尹成基特別強調,將積極引導城鄉居民長期參保續保,重點做好農民工等群體參加職工社會保險工作。
  這項政策固然能為農民工帶來利好,但並不能徹底解決進城農民工的其他問題。在全桂榮看來,只有放開堅挺的戶籍政策,農民工在城裡居住才有保障;只有居住穩定,農民工的工作才能穩定下來。
  肆.回不去的農村
  城市生活的巨大壓力,讓劉徐不得不思考自己的未來,他認為以後農村老家的機會會比城裡多,希望以後能回老家創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他不會回家種地。
  近年來,隨著原材料價格和用工成本的不斷上漲,珠三角、長三角等經濟發達地區的一些工廠相繼內遷中西部省份,部分農民工也相應回到老家工作。不過在全桂榮看來,如果少部分農民工回家,或許不比留在城裡差;但如果大部分人都回到農村,肯定沒有工作機會。
  事實上,很多新生代農民工再回去,已經很難再適應農村的生活。
  剛開始,葉忠林覺得自己還是有可能回到農村的,“農村是我家,家人也都在農村”。但他後來發現,自己很難再回去了——他從來都沒有種過地,即便種地,他覺得也養不活自己。出來一兩年後,他曾回去過一次,但自己“連砍柴都不會了”。再者,農村很多地方正在大搞城鎮化和徵地拆遷,“估計(到時候)老家的土地都變成了工廠或商品房了”。
  此外,葉忠林不願回農村,還因為受不了老家人瞧不起自己這個窮打工仔。他說每次回農村老家,最大的感受就是老家人“很功利,要是有錢所有人都會到你家,沒錢理都不理”。這讓葉忠林從心理上開始疏遠老家。
  還有,“村裡已經沒有我的網絡”,葉忠林回家感覺自己像客人,而回到城裡的工廠又覺得自己是個外來戶。葉忠林發誓要留在城裡,依靠自己的努力。
  打工生活的艱難讓他比在學校里更加意識到知識的重要性,他從東莞來到蘇州後一直在自學法律,尤其是涉及勞務維權方面的內容。他還學會了熟練操作電腦。儘管葉忠林曾因在宿舍里看書而被工友們嘲笑,但他並沒有在意這些。
  打工期間的一次工傷經歷,讓葉忠林意識到必須要重視、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他跟工友們一致認為,打工者的合法權益必須要爭取,年輕一代農民工不能再跟老一代農民工那樣繼續容忍了,他們面對不公不能繼續沉默下去。
  這個仗義的西北小伙子,時常幫助有需要的工友討要說法,包括工傷理賠等勞務糾紛。在工友們眼裡,葉忠林的專業程度“不比一般的律師差”。結束工廠生活成為葉忠林的目標,他希望能成為一名“社工”,為更多的農民工服務。
  現在,除掉日常開銷,葉忠林每月的工資還能結餘2000元錢左右。他也在為以後結婚買房做準備,“有了房子就能解決戶籍問題”。按照目前的政策,他只能靠買房子才能成為城市戶口。但巨大的經濟壓力,又讓他寄希望於政府能調整政策。
  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主任徐紹史不久前透露,截至目前國內已有14個省探索建立了城鄉統一的戶口登記制度,18個省根據國務院有關通知出台了具體實施意見。徐紹史認為,此舉“初步為農業人口落戶城鎮開闢了通道”。
  如果中國能加快推進戶籍制度改革和社會保障制度改革,葉忠林能實現生活在城市的夢想,他就真正不用再回到農村老家了。
  何光偉  (原標題:從東莞到蘇州,三個“農二代”的搵食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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